内容提要:
- 為甚麽要把漢字和別的文字相比較
- 漢字是獨立創造的文字
- 蘇美爾文的雛形
1. 為甚麽要把漢字和別的文字相比較
德國文豪歌德說:“不懂得外語的人,一點也不認識自己的語言。”[1] 這句話的含義是:只認識自己語文的人,因為無從比較,所以很難知道自己的語文有甚麽獨特之處,而會很自然地以為自己語文的一切現象都是理所當然的。但我們若能認識其他語文,就能把這些語文和自己的語文相比較,從而可以對自已的語文有一個較爲客觀和全面的認識。
2. 漢字是獨立創造的文字
本文會把漢字跟不同類型文字和相同類型文字作一比較,從比較文字學的角度檢討及評估漢字是否為一種好的文字。
世界上的文字可分為兩大類:(一)獨立創造;(二)非獨立創造。文字學者普遍認爲,獨立創造的文字為數甚少,可能不足一掌之數,其中包括西亞兩河流域的蘇美爾文、北非尼羅河流域的古埃及文、東亞黃河流域的古漢文以及中美洲的瑪雅文。非獨立創造的文字則都是在借用一種現成文字的基礎上發展出來的。在現今世界所使用的文字中,除了漢字之外,其他文字都是非獨立創造的文字。
我們今天對文字習以為常,所以很少人會想到,文字其實是很難獨立創造的。一般人以為,文字起源於圖畫,但圖畫與文字之間,其實存在一道很難跨越的鴻溝。很多原始社會都有圖畫,但都未能發展出文字。由此可見,從圖畫到文字的發明還需要具備其他條件。從人類第一套文字蘇美爾文創造的過程,可隱約見到這道鴻溝是怎樣跨過的。
3. 蘇美爾文的雛形
公元前 3200 年至 3000 年,住在兩河流域的蘇美爾人,在泥板上記帳時創造了大約 1200 個符號。從這段時期泥板上的符號,可以窺見人類第一套文字的雛形。現在介紹一塊常被學者引用的泥板(照片見下頁圖一)。[2] 這塊泥板高 6.8 厘米,闊 7.2 厘米,厚 1.9 厘米,約掌心大小,出土於兩河流域西南部一座叫做烏魯克 (Uruk) 的古代城市。泥板上的符號估計寫於公元前三十一世紀,可分爲兩類,一類是用尖形筆端在泥板上刻寫出來的象形符號,另一類則是用圓形筆端在泥板上壓寫出來的印記符號。閱讀泥板上的符號時,應該從最右邊開始,由上至下讀下去。右邊是不同大小的圓形和楔形印記符號,用兩種不同大小的圓形筆端壓寫出來,記錄了大麥的交收量。根據德國學者 Hans Nissen 等人所提供的記錄大麥數量的印記符號系統(見表一),可以計算出該泥板所記錄的大麥交收量。[3]
表一 記錄大麥數量的印記符號系統
上表中有六種不同形狀和大小的印記符號,代表六種不同大小的容量,按其代表的容量大小排列,代表最大容量的印記符號排在最左方,代表最小容量的印記符號排在最右方。符號之間箭咀上的數字,顯示左右兩個符號的換算關係。印記 5(小楔形)是最基本的大麥印記符號,代表一個容量單位,約等於 24 升。其右邊的印記 6(半月形)便代表 1/5 個容量單位,其左邊的印記 4(小圓點)、印記 3(大圓點)、印記 2(大楔形)及印記 1(内有小圓點的大楔形)則分別代表 6、60、180 及 1,800 個容量單位。下面圖一中右邊的印記符號,就顯示這個系統的實際應用情況。
圖一 蘇美爾人記錄大麥交收量的小泥板
上圖中泥板上的印記符號顯示,符號是按其代表的容量大小排列,代表最大容量的印記符號置於最上方,代表最小容量的印記符號置於最下方。代表最大容量的印記符號是内有小圓點的大楔形印記,共有三個;代表次大容量的是大楔形印記,只有一個;接著是小圓形印記六個,小楔形印記和半月形印記各一個。全部印記一共記錄了 5,617.2 個容量單位的大麥,即大約 134,813 升大麥。計算方法如下所示:3 × 1,800 + 180 + 6 × 6 + 1 + 1/5 = 5, 617.2; 5, 617.2 × 24 升 ≈ 134,813 升。
在上述印記符號的左下方,有一個刻寫出來的大麥符號,清楚顯示了所記錄的物品是大麥。為了記錄不同物品的數量,蘇美爾人創造了多個印記符號系統。要記錄某類物品的數量,蘇美爾人會用其專屬的印記符號系統,例如要記錄大麥的數量,便會用上表一中的印記符號系統。圖一中的印記符號,如上文所述,顯示了這個系統的實際應用情況。理論上,蘇美爾人毋須在印記符號左下方再刻寫大麥的象形符號,但由於其他印記符號系統都會用上大、小楔形印記和大、小圓形印記這些基本符號,所以簿記人員在查閱帳目時,不容易一下子便知道所記錄的是何種物品。可是,添加了大麥的象形符號後,所記錄的是何種物品便會一目了然。這種有效率的記帳方法,會漸漸成為慣例,而印記符號亦會漸漸變成比較抽象的數量符號,不再兼用來表示物品。
圖一中在記錄大麥數量的印記符號的左上方,有一個表示‘暮去朝來’的刻寫象形符號(見下圖),
下方的弧線表示山谷,上方的弧線表示太陽,太陽之內含有 10 個壓寫出來的印記符號:三個小圓點表示 30 個月,七個小楔形表示 7 個月,合共表示 37 個月。
在上述符號的下面,有一個刻寫出來的象形符號,像描繪一座有煙囱的由磚築成的釀酒廠。符號下面兩個四方格的意思則不明。泥板的左下方顯示一個内有供釀酒用的大麥的容器。
泥板的左上方有兩個符號。西方學者的研究發現,這是帳目總管的名字,讀音是 /kuʃim/(庫世姆),名字由兩個音節符號組成,上面的符號讀 /ku/,下面的符號讀 /ʃim/, /kuʃim/ 的意思則不明。我們認爲,人們的名字一般是有意思的,蘇美爾人的名字相信也不例外。蘇美爾人爲名字造字時,應該會首先嘗試用象形符號把意思寫出來。這方法行不通時,才會嘗試把名字的讀音用同音的符號寫出來。所以書寫這個名字的兩個符號,不一定是音節符號,更有可能是象形符號,雖然這兩個象形符號的意思,今天已難以考証。另一種可能是其中一個是象形符號,另一個是音節符號。
整塊泥板的意思大概是:在過去 37 個月内,一共收到 5,617.2 個容量單位的大麥,供釀酒用,帳目由總管庫世姆簽署核實。
泥板上的符號與蘇美爾語的關係
泥板上的符號可分爲五組,表示五組不同的意思,分述如下:(一)最右邊的印記符號和大麥象形符號成一組,表示‘大麥量爲若干’。(二)大麥印記符號左邊的日出山谷符號和月份印記符號又成一組,表示‘若干月’。(三)第二組符號下方的刻寫符號,似乎是表示‘釀酒廠’。(四)酒廠符號左邊的酒瓶符號,似乎表示‘大麥供釀酒用’。(五)泥板左上方的兩個符號,表示‘某負責人的名字’。蘇美爾人怎樣講出上述五組不同的意思呢?
印記符號所表示的大麥數量,當然可以用口語講出來。蘇美爾人見到泥板上的大麥印記符號時,會怎樣講出它們所代表的數量呢?我們估計,蘇美爾人可能會有幾種大同小異的講法。泥板上的五種印記符號如果都有自己的叫法,蘇美爾人就會很容易的把每一種印記的數目逐一講出來,而逐一講出這些印記的數目就等於講出大麥的數量。據學者研究,蘇美爾人講大麥的數量時,其語序應該是:大麥 + 容量單位 + 數目。圖一中的泥板顯示,大麥的象形符號是置於其印記符號的左邊,而不是右邊,這很可能表示蘇美爾人只是按記帳的慣例登記大麥的數量,在記帳時完全沒有想到需要把大麥的數量按語序寫出來。這裡必須指出,只有在明白到可以按語序把口語中的詞或語素逐一寫出來之後,人們才能創造出真正的文字。從泥板上大麥印記符號和象形符號的排序可以見到,這時期的蘇美爾人應該完全不明白按語序把詞寫出來會有甚麽用處。
一個從未接觸過文字的人,會很難明白把說話寫下來的好處。在文字出現之前,人類用說話來互相溝通很可能已經有上百萬年的歷史。時至今天,每一種語言都發展成一個很複雜和成熟的以聲傳意的系統。掌握了一種語言, 大體上便能無事不可言,無意不可達。口語可以説是一種高效率的溝通工具。所以若按語序把口語中的詞或語素寫出來,亦同樣能做到無事不可言,無意不可達。可是,在文字出現之前,人們卻從來沒有想過可以把說話寫下來,因為當時並沒有這個需要,亦不知道把說話寫下來有甚麽用處。所以人類在史前一段很長的時間內,根本沒有文字的概念。文字之所以很難獨立創造,這是一個很主要的原因。由於口語是一種現成的高效率的溝通工具,所以人們一旦明白說話可以用文字寫下來,就沒有一種文字不搭口語的便車。
泥板上表示 37 個月的符號顯示,蘇美爾人只是按登記月份的慣例記錄了 37 個月,根本沒有想到需要按語序先寫表示月份的詞,然後寫 37 這個數目。月份符號的下面似乎是一個描繪酒廠的草圖,蘇美爾人見到這個草圖時,很可能叫它做釀酒廠、啤酒廠或酒廠,叫法大概離不開這幾種。這個草圖如果演變成象形字,便很可能代表一個由兩個或多個語素所組成的詞。酒廠符號的左邊刻寫出一個釀酒容器,內盛釀酒用的大麥,蘇美爾人可能叫這個符號做釀酒桶或酒桶。
泥板的左上方有兩個符號,上下排列,把帳目總管的名字寫出來。上文說過,這個名字的讀音是 /kuʃim/,意思則不明。上下排列的兩個符號,應該是按名字的語序排列,一個符號很可能代表一個語素或詞。蘇美爾人見到這個名字時,相信大都會不約而同地把它讀成 /kuʃim/,偶爾或會有別的讀法。值得注意的是,在泥板上的五組符號中,人名符號的讀法似乎是較爲劃一和固定的。蘇美爾人在記帳時,經常要把負責人的名字寫出來,所以他們遲早會發現名字符號的讀法是相當劃一和固定的。蘇美爾名字相信是由一個或多個詞所構成的名詞詞組。我們估計,當中有一部分是由一個較長的短語(phrase)所構成的名詞短語。當蘇美爾人嘗試把這類名字寫出來時,符號就會不期然地按名字的語序排列。當他們把這些符號順序讀出來時,就會很自然地讀成一個短語,像一小段説話,而且,大家的讀音亦基本上相同。當蘇美爾人長時期反覆地把負責人的名字刻寫在泥板上,他們就會慢慢意識到說話是可以寫下來的。這是一個驚人的發現。但即便這樣,蘇美爾人也未必會即時想到把說話寫下來有甚麽用處,因為他們一貫以來都沒有這個需要。
公元前 3200 年至 2600 年這六百年間,蘇美爾人在書寫人名方面積累了很豐富的經驗,其中包括書寫短語的方法。公元前 2600年,蘇美爾人把書寫短語的經驗,應用在撰寫禱文、記錄歷史和創作文學中,寫出了一些較長的句子,符號代表語素或詞,按語序排列。圖一中泥板上的符號,寫於公元前 3100 年至 3000 年之間,顯示蘇美爾文正處於萌芽狀態中,仍未成為真正的文字。公元前 2600年,蘇美爾文用來書寫禱文、歷史和文學,已經成為真正的文字。按語序來書寫名字,很可能是文字發展的重要一步。蘇美爾人很可能從書寫名字的經驗中得到啓發,明白了以下道理:既然平常用口講出來的名字可以寫下來,那就可以使用同樣的方法,把口誦的禱告和口述的故事記下來。把口誦禱告寫下來,可以恆常得到神靈的庇佑;把口述故事寫下來,可以減輕記憶的負擔。文字有了這兩種新的應用,人們會漸漸發現文字還可以有其它用途,文字的用途於是漸漸擴大。
[1] 原文是:Wer fremde Sprachen nicht kennt, weiß nichts von seiner eigenen. 英文可譯成:Those who do not know foreign languages know nothing about their own.
[2] 該泥板現爲The Schøyen Collection所擁有,這機構的網站亦有該泥板的簡介。
[3] Hans J. Nissen, Peter Damerow and Robert K. Englund, Archaic Bookkeeping, trans. Paul Larsen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3), p.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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