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字是不是一種好的文字?(9.3.1節)蘇美爾文的書寫方向(下半部)

9.3 書寫的方向

9.3.1 蘇美爾文的書寫方向(下半部)

上文説過,蘇美爾人最早期刻寫泥板上的字符時,由於字符較為象形,托着泥板的左手適宜保持穩定,而右手執筆的方法則可以很靈活地寫出較為複雜的象形符號。後來為了書寫方便,符號開始筆劃化,字符基本上由橫、直、斜三種筆劃組成。

公元前 2800 年左右,蘇美爾人由刻寫字符變為壓寫字符,尖形的筆端改為三角形筆端,持筆的方法由持鋼筆改為持餐刀的方法(比較圖九和圖十四)。執筆的右手只需壓寫出橫、直、斜三種基本的筆劃便可以,字符的筆劃無須像刻寫時那樣多變化,而托着泥板的左手,在必要時可靈活地轉動手腕,以配合右手壓寫的方向。

蘇美爾人由刻寫轉為壓寫時,相信會按傳統的刻寫方法,由右邊開始由上而下直行壓寫。可是,當要壓寫字符中的橫劃時,就會發覺十分碍手。當蘇美爾文的象形符號線條化和楔形化後,泥板便無須四平八正地面向書寫者(見圖九),持着泥板的左手可以較自由地轉動,以配合右手的壓寫方向。如上文所述,蘇美爾人只要把泥板逆時針轉大約 45° (見圖十四),便能解決壓寫時碍手的問題。

綜合上文所述,蘇美爾人閱讀泥板上的字符時,會把泥板放置如圖十二所示。但當要壓寫泥板上的字符時,則會把泥板放置如下面圖十六所示:

圖十六  泥板這樣放置會方便壓寫

圖十六顯示,當蘇美爾人由刻寫轉為壓寫時,書寫的方向基本上仍然保持由上至下的書寫傳統,但為了方便壓寫,書寫的方向由直行調整為斜行。由於斜置字符的寫法基本上可以按照直置字符的寫法,所以斜行壓寫應該不會增加記字的負擔。由上至下直行刻寫,轉向由上至下斜行壓寫,比轉向由左至右橫行壓寫來得容易。

為了讓讀者更容易明白上述的道理,現再用漢字來說明。從下面表五可以看到,斜行書寫漢字跟直行書寫漢字,基本上是用同一種方法。

下面圖十七左邊的滾筒印章 [1],屬於蘇美爾地區烏爾(Ur)第三王朝烏爾納姆(Ur-Nammu)統治年代 (約公元前 2112­­ – 2094) 的文物,是一位市長以臣僕身份進貢給烏爾納姆王的禮物。右邊是用滾筒印章在黏土上印出來的圖像。

圖十七  公元前二十一世紀烏爾納姆王朝的滾筒印章

圖十七中的文字跟圖十一中賀禮清單上的文字很相似,雖然兩者刻成的年代相差已有五百年。跟賀禮清單上的文字一樣,印章所印出來的文字亦是蘇美爾文正規的官方字體,符號大多屬竪長形,已完全筆劃化。圖十七右上角的三行蘇美爾文,是上述市長對烏爾納姆的稱呼,專家學者一致認爲,應該由最右邊的一行讀起:〈烏爾納姆,人中豪傑,烏爾之王〉。圖十七右下角的四行蘇美爾文,其行款跟上面的三行蘇美爾文一樣,行序是由右至左,字序是從上而下。滾筒印章所印出來的七行文字,清楚顯示蘇美爾文碑銘體的閱讀行款:公元前二十一世紀,蘇美爾人是由上而下直向閱讀的,他們看到的是一個一個直立的字符。從這七行文字可以再一次看到,成熟的蘇美爾文是從右手執筆處開始斜行壓寫的,字符由上至下排列,轉行時往左。

我們深信,蘇美爾人是由上而下直行閱讀的,理由如下:(一)蘇美爾人留下來的很多文物,例如上面圖十七中的滾筒印章,都能清楚顯示蘇美爾人是直行閱讀的。(二)下面圖十八(甲)和(乙)的照片顯示,即使晚至公元前十八世紀,承襲了蘇美爾文的巴比倫人仍然保持蘇美爾人由上而下直行閱讀的傳統。

圖十八(甲) 公元前十八世紀巴比王漢穆拉比鑿在石柱上的法

上面圖十八(甲)的照片,顯示一根黑色的玄武岩圓柱。該圓柱高 2.25 米,現存於法國巴黎羅浮宮。圓柱上刻有巴比倫王漢穆拉比昭告天下的法令。下面圖十八(乙)的照片顯示鑿在石柱上的部分法令。照片清楚顯示,在公元前十八世紀,巴比倫人仍然保持蘇美爾人直行閱讀的傳統,巴比倫人看到的,是一個一個直立的字符。我們相信,這些字符是仿照泥板上斜行壓寫出來的文字。

圖十八(乙) 巴比王漢穆拉比鑿在石柱上的部分法

下面圖十九顯示一塊上面寫了兩種文字、出土於烏加里特的泥板。烏加里特是古代腓尼基一個沿海城市及通往兩河流域的貿易樞紐。泥板高 5.4 厘米,闊 4.9 厘米,厚 2.4 厘米,現藏於巴黎羅浮宮。泥板的上半部是用王室滾筒印章在泥土上印出來的圖像,圖像上面的文字是當時外交和商貿上的國際通用文字──阿卡德文,即是從蘇美爾文衍生出來的巴比倫楔形文字;泥板下半部則是一份契約,用烏加里特楔形字母文字於公元前十三世紀壓寫而成。從泥板上的兩種文字可以看到,公元前十三世紀,巴比倫文很可能仍然是由上而下直行閱讀的,而烏加里特文則可能開啓了由左至右橫行閱讀楔形文字的方式。

圖十九  公元前十三世紀的巴比倫文和烏加里特文

下面圖二十是一塊巴比倫石碑的照片。這塊石碑稱爲太陽神碑,刻於公元前 870 年左右,長 29.2 厘米,闊 17.8 厘米,現藏於大英博物館。從碑上的文字可以見到,公元前九世紀,巴比倫人是由左至右橫行閱讀的,不再是由上而下直行閱讀。我們認爲,這時期的巴比倫人雖然橫行閱讀,但仍會保留斜行壓寫的習慣。

石碑上的巴比倫文,相信是模仿泥板上壓寫出來的巴比倫文。如果巴比倫文是斜行壓寫出來的話,壓寫時究竟是按照直立字符的寫法,然後橫行閱讀,還是按照橫置字符的寫法,然後橫行閱讀呢?據我們揣測,兩者都不是;這時期的巴比倫人在斜行壓寫時,所按照的是斜置字符的寫法,然後橫行閱讀。關於這一點,會在下文闡述。

 太陽神碑上的後期巴比倫

現在介紹一幅刻於公元前七世紀的牆壁浮雕,參見下面圖二十一。該浮雕高 2.15 米,闊 3.43 米,現存大英博物舘。浮雕描述亞述王亞述巴尼抜征服巴比倫後,檢視戰利品和戰俘的場面。浮雕中間部分刻有承襲自蘇美爾文的阿卡德文。文字清楚顯示,亞述人是橫行閱讀的。浮雕上的亞述文,相信是模仿泥板上壓寫出來的亞述文。

圖二十一  公元前七世紀阿卡德文是橫行閱讀的

西方學者在介紹楔形文字的發展時,很多時都會輔以一些圖表來幫助說明,下面表六是一個常見的例子。表六源於《大英百科全書》介紹文字的專文〈writing〉。表中字符的式樣是由芝加哥大學東方學院所提供。

下面表六最左一欄列出原始蘇美爾文的象形符號,即所謂直立的字符。左邊第二欄則把第一欄中的象形符號橫置,讓讀者更容易看清楚第三欄和第四欄中的楔形文字和象形文字的關係。第三欄中的楔形文字屬於前期的巴比倫文,而第四欄中的楔形文字則屬於亞述文。第五欄注出字符的意思。

從表六可以看到,在楔形文字的發展過程中,字符是逆時針轉了 90° 的。關於字符逆時針 90° 的轉向,楔形文字專家 Gerald Cooper 說:“一般認為,字符之所以這樣轉向,是因爲手執泥板的方式有所改變,而之所以產生這種改變,則很可能跟雙手作業時的舒適度有關。至於字符於何時轉向,則頗有爭議。這種轉向很可能在公元前第三千紀中葉之前已經發生,而幾乎可以肯定在公元前第二千紀初已經發生了,雖然在石柱上的字符一直維持其原來的方向至公元前第二千紀中葉。”[2]

西方學者似乎認為,楔形文字原來由上而下直行書寫,應該在公元前二千年或更早改為由左至右橫行壓寫,於是全部的直立字符逆時針轉了 90°,變成橫卧。西方學者知道字符轉向的原因跟手執泥板的方式的改變有關,但沒有解釋為甚麽需要轉向,似乎亦沒有考慮到 90° 這樣大程度的轉向會導致書寫上的困難。他們似乎認為字符可以很早便轉向,這種看法似乎低估了古文字自然發展所需的時間。

表六  楔形文字的發展

上文說過,蘇美爾人由始至終仍然維持由上而下直行閱讀的傳統。公元前2800 年前後,蘇美爾人由刻寫字符改為壓寫字符。由於橫劃習慣由右端起筆,所以壓寫橫劃時遇到碍手的問題。我們所做的實驗顯示,蘇美爾人只要把泥板稍作轉動,便能解決上述碍手的問題(見圖十四和圖十六)。西方學者似乎認為,蘇美爾人把泥板逆時針轉 90°,變成由左至右橫行書寫。上文解釋過,蘇美爾人由直行書寫改為斜行壓寫比改為橫行壓寫來得容易和自然,更合乎古文字發展之道。有証據顯示,承襲自蘇美爾文的巴比倫文,一直至公元前十三世紀仍然維持由上而下直行閱讀的傳統。公元前九世紀,巴比倫文已經改為由左至右橫行閱讀。巴比倫文由直行閱讀改為橫行閱讀,估計是在公元前十三世紀至九世紀這幾百年之間發生。相信在這段期間,橫行閱讀的習慣漸漸成為主流,最終取代了直行閱讀的習慣。我們相信,蘇美爾人即使橫行閱讀,但仍然會保持斜行壓寫的習慣,寫字時只須一如以往按照斜置字符的寫法,不用改變一貫的書寫習慣。

關於楔形文字的發展,基於上述原因,我們把上面表六修改成下面表七,相信表七更能準確地把其發展過程扼要地顯示出來。

表七  楔形文字的發展 (修改版)[3]

如果從書寫和閱讀的角度來看,從蘇美爾文到巴比倫文和亞述文的發展,可以粗略分為以下四個階段:

第一階段:直行刻寫,行閱讀

原始蘇美爾文起源於刻寫在泥板上用來記帳的符號(見表七左邊第一欄)。可以說,蘇美爾文一開始就以實用為主。蘇美爾人在右手執筆處開始,直行書寫,轉行時往左,書寫的方向漸漸約定俗成,而閱讀的方向大致上跟隨書寫的方向。從圖一和圖十中的原始蘇美爾文來推測,公元前 3100 年至 2800 年,蘇美爾人應該是直行刻寫,直行閱讀的。蘇美爾人在閱讀時,眼中所看到的是一個一個直立的字符;在書寫時,心中所想到的也是一個一個直立的字符。

第二階段:斜行壓寫,行閱讀

早在公元前三千年,蘇美爾文已經開始筆劃化,用直線取代弧線。公元前 2800 年,爲了在泥板上寫得更爲便捷,蘇美爾文的書寫方式由刻寫變為壓寫。蘇美爾人用三角形的筆端,在泥板上壓寫,形成楔形的直線筆劃,起筆處呈三角形的釘頭狀,收筆處較為纖細,筆劃像釘子的形狀,形成了奇特的楔形文字。楔形文字之所以產生,其實是與書寫的材料和方法有關

從圖十二中的賀禮清單可以見到,公元前二十六世紀,蘇美爾文有部分字符已經楔形化,起筆處的釘頭在橫劃的右端,如上文所述,用右手執筆會很碍手,蘇美爾人只須把泥板逆時針轉大約 45°,便能解決碍手的問題。西方學者一般認為,蘇美爾人把泥板逆時針轉大約 90° 才壓寫,然後由左至右橫行閱讀。但從滾筒印章和漢穆拉比法令可以看到,蘇美爾文和早期的巴比倫文是由上而下直行閱讀的。而且,由從上而下直行刻寫改為由左至右橫行壓寫,是一個很大的轉變,很難在短時間內達至。但由從上而下直行刻寫改為從上而下斜行壓寫,卻基本上可以維持一貫的書寫習慣,所以斜行壓寫是既自然又容易的。斜行壓寫和直行閱讀的楔形字,分別見表七中第二和第三欄。有証據顯示,蘇美爾文由始至終都維持直行閱讀的傳統,而承襲自蘇美爾文的巴比倫文,則一直至公元前十三世紀仍然維持蘇美爾文直行閱讀的傳統。我們相信,第二階段由公元前二十八世紀初起計至公元前十三世紀,足足維持了一千五百多年。

我們相信,蘇美爾人從公元前二十八世紀初便已經改為斜行壓寫,對這種書寫方法會越來越熟習,而斜行壓寫出來的字形亦會漸漸成為標準,斜行壓寫字符時便會按着這個標準字形的習慣筆順,很自然、順暢的把字壓寫出來。

在第二階段的一千五百多年中,蘇美爾人和巴比倫人在閱讀時,眼中所看到的是一個一個直立的字符(早期的巴比倫文見表七第三欄);在書寫時,心中所想到的卻是一個一個斜置的字符(早期的巴比倫文見表七第二欄)。他們會把斜置字符的字形視爲標準的字形。當然,斜置字符的字形是會演化的,所以每個時代都會有其斜置字符的標準字形。而且,斜置字符的標準字形會變得越來越簡化和抽象。

第三階段:斜行壓寫,行閱讀或橫行閱讀

公元前十三世紀至公元前九世紀這四百多年期間,不知從哪時候開始,有部分巴比倫人可能受到其他文字的影響,嘗試把泥板橫置來閱讀,不再按傳統直行閱讀,發覺由左至右橫行閱讀楔形文字也是行得通的。這種由左至右橫行閱讀的風氣後來越演越烈,導致這種閱讀的方式後來成為主流,最終取代了由上而下直行閱讀的方式。

由左至右橫行閱讀,並不意味巴比倫人需要重新學習壓寫橫置字符的方法,理由如下:巴比倫人在斜行壓寫時,心中所按照的相信是他們最熟悉的斜置字符的寫法。斜置字符的字形是他們最熟悉的標準字形,把這個標準字形順時針轉45°,就會變成直置的字符;逆時針轉45°,就會變成橫置的字符。無論字符是直置還是橫置,他們也不難把字符認出來。所以在楔形字發展史的第三階段,有人按傳統直行閱讀,亦有人選擇橫行閱讀。

楔形文字斜行壓寫後,人們可選擇直行閱讀或橫行閱讀。關於這一點,我們再一次用漢字補充説明,相信有助讀者更容易明白箇中道理。請看下表:

假設斜置漢字是標準字符的字形,而人們書寫斜置漢字已經有千多年的經驗。把斜置漢字順時針轉 45°,就會變成直置的漢字;逆時針轉 45°,則會變成橫置的漢字。人們把斜置漢字無論是直置還是橫置來閱讀,相信都不難把字認出來。

第四階段:斜行壓寫,橫行閱讀

公元前九世紀或更早之前,巴比倫文相信是斜行壓寫、橫行閱讀的。這種書寫和閱讀巴比倫文的方式,影響了與巴比倫文同出一源的亞述文。公元前七世紀,亞述人相信是斜行壓寫、橫行閱讀的。亞述人在閱讀時,眼中所看到的是一個一個橫置的字符(見表七第五欄);在書寫時,心中所想到的卻仍然是一個一個斜置的字符(見表七第四欄)。他們會把斜置字符的字形視爲標準的字形。


[1]  該印章直徑約 3 厘米,高 5.3 厘米,現藏大英博物館,編號爲 89126。

[2] Cooper, Jerrold. 1996. Sumerian and Akkadian. p.38 in Daniels & Bright (eds.), The World’s Writing Systems. U.S.A.: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原文是這樣寫的:The shift in orientation is generally supposed to have to do with a change in the way the tablet was held, probably for ergonomic reasons. The time of shift is a matter of controversy; it quite possibly had occurred by the middle of the third millennium, most certainly by the beginning of the second, although the original orientation was maintained on stone stelas until the middle of the second millennium.

[3]  表七中回力刀的象形字,主要是由兩條等距、一筆寫過去的弧線組成。蘇美爾文筆劃化後,兩條弧線變為兩條曲線,每條曲線由前、後兩段直線首尾相接而成,字仍頗為象形(見表七第三欄)。蘇美爾文楔形化後把字符斜行壓寫出來(見表七第二欄),曲線後段是兩條由右往左壓寫的橫線,壓寫這兩條橫線明顯會很碍手。順手的寫法是由左往右壓寫,但這得先掂量後段直線的長度才能決定起筆處,壓往右邊時要與前段直線的末端準確對接,過長或過短都會破壞曲線的形狀,繼而影響字的象形度。第二條後段線在第一條下面,但非上下對齊,要再決定起筆處,壓往右邊時要與上一條後段線保持等距,亦要與前段直線準確對接,這種壓寫的方向對寫字者有一定的要求。蘇美爾人似乎選擇了碍手的壓寫方向,好處是曲線可以一氣呵成地壓寫出來,只要緊接前段直線的末端順勢往另一角度壓完後段直線即可,不用另覓起筆處,曲線的形狀亦不容易走樣,但左、右手要作額外的配合才較容易把字壓寫出來。這裏必須指出,由右往左壓寫出來的橫劃,在楔形字中為數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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