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 我們的看法（第四部分）
漢語語素 {飲} 的寫法
《甲骨文編》和《續甲骨文編》分別收錄了 7 個和 5 個合體〈飲〉字，其中三個寫成：
圖七十二 甲骨文〈飲〉字的三種寫法
古漢人為 {飲} 這個語素造字時，聯想起 {飲酒} 這個常用詞，於是造出上面圖七十二中的〈飲〉字，象人在酒尊前彎身張口伸舌飲酒。甲骨〈飲〉字可以説是像一幅飲酒圖。值得注意的是，甲骨〈飲〉字中的俯身人形跟甲骨〈欠〉字中的跪坐人形大不相同。甲骨〈飲〉字中的俯身人形在千多年之後被秦隸〈欠〉字的簡約人形同化了，那是字形演化、部件化的結果。
《金文編》收錄了 25 個〈飲〉字，其中四個寫成：
圖七十三 金文〈飲〉字的四種寫法
上圖中的四個金文〈飲〉字，字形結構十分清晰。第 1 個〈飲〉字屬西周中期，由三個部件組成：左邊上部像英文字母大寫 A，象一個張開的口，向着下部那個指酒樽的〈酉〉字；右邊的部件是張口伸舌的企立人形。這三個部件會‘飲’之意。第 2 個〈飲〉字亦屬西周中期，第 1 個〈飲〉字省去右邊的企立人形，就變成第 2 個〈飲〉字。第 3 個〈飲〉字則屬西周晚期，其字形結構跟第1個〈飲〉字基本上一樣，只不過右邊的人形部件已寫成半屈膝站立的人形，變得有點像甲骨〈欠〉字。第 4 個〈飲〉字屬春秋中期楚國金文，其字形結構已經跟甲骨〈飲〉字有所不同：左邊的偏旁已經變成〈食〉字，从亼（向下張開的口形）、从皀（食器）；右邊的偏旁則變得跟甲骨〈欠〉字有幾分相似。第 4 個〈飲〉字的字形結構開啓了楷書〈飲〉字的先河。
古〈飲〉字發展至戰國末期時，在秦國民間用隸書寫成：
圖七十四 秦隸〈飲〉字
上圖中的〈飲〉字，見《睡虎地秦簡》。從這個秦隸〈飲〉字的寫法可以看到，右邊的〈欠〉字偏旁由兩部分組成，上部代表口，下部代表人身，可見秦隸〈欠〉字偏旁把甲骨〈欠〉字大大簡化了。秦隸〈飲〉字用楷書可以寫成〈㱃〉，而〈㱃〉字的字形結構跟上面圖七十三中的第三個金文〈飲〉字基本上是一樣的，都是从亼、从酉、从欠，會‘飲’之意。
李斯等人在整理秦篆時，把〈飲〉字寫成：
圖七十五 小篆〈飲〉字
可見小篆〈飲〉字跟秦隸〈飲〉字在寫法上是一脈相承的，都是从亼、从酉、从欠。現在說說這兩個字中的〈欠〉字偏旁在寫法上有甚麽不同。小篆〈飲〉字的〈欠〉字偏旁，其上部的三撇源於甲骨〈欠〉字的口部，但代表口部的三撇必須向着左邊的〈酓〉字偏旁，才能表示出‘飲’的意思。基於同一道理，小篆〈吹〉字的〈欠〉字偏旁，其上部的三撇亦必須向着左邊的〈口〉字偏旁，才能表示出‘吹’的意思。小篆獨體〈欠〉字上部的三撇，為了跟〈欠〉字偏旁的寫法一致，其方向亦跟〈欠〉字偏旁的三撇看齊。因此，小篆〈飲〉、〈吹〉、〈欠〉這三個字寫成如下圖所示：
圖七十六 小篆〈飲〉、〈吹〉和〈欠〉字
小篆〈飲〉字跟秦隸〈飲〉字一樣，用楷書可以寫成〈㱃〉，跟今天楷書〈飲〉字的寫法並不相同。今天楷書〈飲〉字左邊的偏旁已經寫成〈食〉字，不再是〈酓〉字。古〈飲〉字發展至戰國時期時，出現了一些从食、从欠的〈飲〉字，如下圖中的兩個楚簡〈飲〉字（見《古璽彙編》0808、5318）：
圖七十七 楚簡〈飲〉字
楚簡〈飲〉字的寫法可以上溯至春秋中期楚國的金文〈飲〉字（見上面圖七十三中第 4 個字）。東漢之後，由於〈飲〉字比〈㱃〉字易學、易寫，所以从食、从欠的〈飲〉字寫法漸漸成為主流。〈㱃〉字左邊的偏旁〈酓〉被〈食〉取代，而右邊的偏旁在字形上則被〈欠〉字同化。偏旁〈食〉和〈欠〉所構成的〈飲〉字雖然變得完全不象形，但由於這兩個偏旁都是常用的部件，所以〈飲〉字並不難學；又由於它們所構成的字形〈飲〉亦算獨特，所以在閱讀時會很容易把〈飲〉字認出來。
〈飲〉字中的偏旁〈欠〉有‘張口’的意思。在〈歐、欷、歔、歎〉這些漢字中，偏旁〈欠〉亦有‘張口’的意思。戰國時期，秦國的〈歐〉字从欠、區聲，是‘嘔吐’的意思。〈歐〉字之所以从欠，是因為嘔吐時會張口。〈*歐吐〉今天會寫成〈嘔吐〉。〈歐洲〉的〈歐〉則是假借字，並沒有‘張口’的意思。〈欷歔〉這個詞是‘嘆息’的意思，這兩個字中的偏旁〈欠〉都有‘張口嘆氣’的意思。〈歎〉字从欠、𪅀省聲，字中的偏旁〈欠〉亦有‘張口嘆氣’的意思。今天，〈歎〉又可寫成〈嘆〉。
一些漢字中的偏旁〈欠〉且有‘張口說話’的意思，例如〈欣、歌、欺〉。〈欣、歌〉這兩個字中的偏旁〈欠〉，在古漢字中是寫成〈言〉的。〈欣〉字在甲骨文和金文中寫成〈訢〉，从言、斤聲，意思是‘喜樂’。〈訢〉字之所以从言，可能是因為有些說話會令人喜樂。戰國時代，在秦國陶文中出現了〈欣〉字，其音義與〈訢〉字相同。換言之，〈欣〉是〈訢〉的異體字。〈欣〉字之所以从欠，相信是因為〈欠〉字偏旁有‘說話’的意思。今天，〈欣〉字基本上已經取代了〈訢〉字，原因很可能是〈訢〉字跟〈告訴〉的〈訴〉這個常用字在字形上太相近。〈歌〉字在金文中寫成从言、可聲的〈訶〉字，意思是‘唱歌’。〈訶〉字之所以从言，是因為唱歌是把言語唱出來。〈訶〉字在睡虎地秦簡中卻寫成从欠、哥聲的〈歌〉字。〈歌〉字之所以从欠，是因為唱歌是把說話唱出來。〈欺〉字从欠、其聲，是‘欺騙’的意思。〈欺〉字之所以从欠，相信是因為人會用說話來欺騙別人。
另外一些漢字中的偏旁〈欠〉，其作用卻類似〈唯〉字中的〈口〉字偏旁，用來指出字中的另一個偏旁是聲旁，如：〈欲、欽、歇〉。〈欲〉字从欠、谷聲，意思是‘貪欲’。〈欽〉字从欠、金聲，意思是‘欽佩’。〈歇〉字从欠、曷聲，意思是‘歇息’。〈欲、欽、歇〉中的偏旁〈欠〉，便是用來指出這三個字中的聲旁分別是〈谷、金、曷〉。
下面表五十六以〈欠、吹、飲、即、既、鄉〉這六個古漢字為例，來顯示字中的人形偏旁在字形上的演變：
表五十六 古漢字人形偏旁在字形上的演變
從上表中的六個甲骨文可以看到，古漢人在造字時如果需要利用到人的口部來表達字義，字中的人形口部就會根據字義朝向某方（如第 1、2、3、5 個字），否則就只簡單地畫出一個沒有口部的人形（如第 4、6 個字）。現以甲骨〈既〉字（見第 5 個字）和〈即〉字（見第 4 個字）為例來説明這兩點。
《甲骨文編》和《續甲骨文編》合共收錄了 70 個〈既〉字，代表漢語語素 {既}。{既} 含‘已經’之義。這 70 個〈既〉字都是由食器形和跪坐人形組成，當中除了4個字之外，跪坐人形的口部總是背向食器。可見造字者是想畫出一個人在吃飽後掉過頭來不想再吃的樣子，以表示‘食畢、已經’的意思。這裏順帶一提，〈既〉字中的跪坐人形在楷書中寫成〈旡〉，而〈旡〉的字形則仍頗清晰地顯示口部的朝向。
《甲骨文編》和《續甲骨文編》共收有 135 個〈即〉字，代表漢語語素 {即}。{即} 含‘即將’之義。這 135 個〈即〉字亦都是由食器形和跪坐人形組成。字中跪坐人形的頭部雖然只用一條線來代表，但從跪坐人形的坐姿，仍可以清晰看到造字者是想畫出一個人面向食器即將進食的樣子，以表示‘即將’的意思。由於即將進食的人總會面向食器，所以〈即〉字無須畫出人形的口部來顯示其面向。
現在簡畧說明上表中的六個甲骨文的人形偏旁在字形上的演變。頭三個字的人形偏旁的口部彼此之間有一些微妙的分別：〈欠〉字中的人形口部平向，〈吹〉字中的人形口部則稍為向下，而〈飲〉字中的人形口部就完全向下。這三個字發展至楷書時，字中的人形偏旁已經部件化，統一寫成〈欠〉字。但是，最尾三個字的人形偏旁的字形發展卻很不一樣，在楷書中分別寫成〈卩、旡、乡、阝〉四個不同的字形。由此可見，漢字偏旁在字形上亦同時有分化的傾向。漢字偏旁寫法的多樣性，無疑會增加學習上的困難，但亦有其好處。偏旁寫法多樣化，會更容易創造出形體獨特的漢字來，有利提高閱讀的效率。
[1] 金文中見不到〈欠〉字。這裏的字形來自金文〈吹〉字偏旁〈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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